苏退之

江海寄余生

往生涧1

“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河水会有止步的那一天吗?”

“会的。虽然有着奔流入海的使命,但因掌管河流的河神脾性各异,河水归海的缓急便也难免存在差异,性子急的,匆匆而就,性子慢的,涓涓而流,更有甚者,置使命于不顾,停驻一方。”

“但或迟或早,这河水终归还是会流走。因为归海不但是使命,更是河神的宿命。河神不可、亦不能为任何人、任何事物停留。”

神魂破灭的那一刹,忘川脑海里飘荡的竟然是这段对话。

这甚至不是她参与过的对话。

忘川不会说话。

忘川也不叫忘川,她生来无名无姓,亦无人赐她名姓。自她记事起,她便是无夷门下弟子,随众弟子一起习凌波泛水之道,学混沌之法。

无夷的弟子说不上多,也说不上少,也不分长幼辈分,道成便可出师,飞升为一方河神。旧的弟子去了,便会有新的弟子入门,新旧更替,生生不息。

山中无岁月,忘川也不知究竟过去了多久,不知自己见过了多少同门,才终于出师。

人来人往,却未有哪怕一人同她说过话,连无夷都没有。无人问她从何出来往何处去,无人问她姓名,无人问她道法,她像是被遗忘了似的。

她唯一会做的、能做的,便是倾听,不知何时起,她不但听得懂人言,听得懂风雨之诉,更能听得懂魂魄之语。

无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此子可任之。”

但这句话也不是对她说的。那日有大仙腾云而至,面色惶然似有所虑,二人会谈后,无夷携大仙来到她身旁,对大仙说了这么一句。

大仙毫无质疑,大手一挥,“那走吧。”

她便随大仙一同离去了。

登云之时,她听到无夷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。

无夷并未出声,甚至连气息也无甚波动,可她就是听到了。她还知道,那叹息是他心底发出的声音。

她不懂。但她不懂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,多这么一件也无妨。

 

她以为大仙将带她飞往天庭,去往那传说中的仙之境。

但天庭怎会是黑雾弥漫腥风阵阵的呢。

穿越这黑雾后,一条血色河流倏然陈列眼前,说是血色,也并非纯粹血色,红中泛黑,黑中又泛红,河中升腾起的雾气则是灰色的,且是形态各异的。不用靠得多么近,便能听到河雾中传来尖锐的嘶吼声、阴冷的笑声、混乱的哭声。

一座窄桥横贯河上,桥边有一方石桌两张石凳,靠桥的石凳上坐着一位老妪,她手中端着一盅汤,汤色与清水无异,看不出冷热,正如那老妪的脸色。

“孟婆,新河神我领来了。”大仙语态稍显拘谨。

孟婆抬眼瞥了一眼大仙,目光便转落到忘川身上。

这眼神忘川终生难忘。孟婆的瞳是深不见底的墨色,瞳中无光,却有深渊的沉邃,地狱的寂灭,寒潭的冰冷。她脸上是岁月留下的褶皱痕,眼却既不显得苍老也不算得年轻,叫人看不出深浅。

她与这河与这桥简直浑然一体。

“勉强凑合。”孟婆的声音亦是冷的,听得人魂魄都冷得要打哆嗦。

“那么我可离去了?”

“不走难道等我请你喝汤?”

“不了不了……”大仙连忙摆手,头也不回地踏着他的云飞走了。

“从现在起,你就是忘川河神了。”孟婆的声音听不出郑重之意,她未施任何术法,亦未布置任何仪式,但忘川却察觉到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尘埃落定。

当听到大仙喊出“孟婆”二字的时候,忘川就知道这儿是哪儿了。

门中弟子皆以此河为忌,“沦为”忘川河神,是他们认为最差劲的归所。

谁人不喜爱清澈温和之流呢?谁人想引忘川污浊腥秽之河呢?

更别提忘川河流向的是苦海了。

苦海无涯,常人避之莫及,却是忘川的归处。

但她有选择权吗?没有。

“去吧,忘川。”孟婆说。

她便毫不犹豫地踏入这血色河流当中。

她便从此有了名字。

她其实是高兴的,这一天对她来说是需要铭记的。这一天,她成了神,这一天,她有了名字,这一天,生平第一次有人同她讲了话。

当然也是这一天,忘川隐约明白,自己是渴望有人同她说话的。从前她不懂,现在她懂了。

遗憾的是,她仍旧说不出话来。这在许多年里并不能成为她的遗憾,她起初并不觉得不会说话有什么不对劲,有什么值得不高兴的。但在最后,这却成为她永远的遗憾。

 

河流本身并无清浊之分,不过是河中之物搅浑了水罢了。忘川又有所不同,搅浑忘川河的,是那投胎不得的孤魂野鬼,他们的魂魄里充斥着贪嗔痴三垢,混杂在河里,便使得河流呈现出血色。而过不了奈何桥,堕入此河的魂,多是生前作恶太多,死后不被允许投胎的恶鬼之魂。用“多是”而非“皆是”,因为其中也有例外。

踏过奈何桥之前须饮孟婆汤,一盅尽,前缘忘尽,才可重入轮回,这是铁一般的规矩,五行三界,但凡身死魄散者,皆得遵从。偏这世上却有人执念成魔,不肯忘却今生,拒了那孟婆汤,无法踏上奈何桥,只得下到忘川河。他们要在这河中等待千年,方能投胎转世。

忘川知道这不是虚无缥缈的传闻,因为她见过,准确来说,是她“听过”。凄魂厉鬼,于常人而言是可怖的,但她是河神,对付这些不成样儿的鬼魂本就是小菜一碟,自然无惧。更重要的是,她听得懂鬼魂们说的话,甚至在不知经年后,她亦学会了简单的几句鬼魂的语言。那些嘶吼、诡笑、呜咽,她都懂。

她懂不了的是那执念深重在忘川跋涉千年的魂。

世上真有人事,可令人执迷至此境地吗?那须得是怎样的人、怎样的事,才可叫人有勇气跳入旁人畏怕的忘川河,不惜与恶鬼孤魂野鬼为伍,在奈何桥下忍受千年孤寂?

这令她头一次生出如此好奇心。但她没有问,一来她不知道问谁,二来这实在不干她什么事。退一步说,就算知晓了又如何呢?她是河神,她与河流同气连枝,她的一生都将与河流共度,凡尘虚妄,于她几何?

话不可说得太早,亦不可说得太满,这是忘川很久之后才知晓的道理,但更久以后她又大悟,这同她说与不说无甚关联,命中劫数,乃是天定。

宿命难逃啊,宿命难逃。

 

忘川河只在黄泉路与地府之间才呈血色,流出黄泉,途经人间时,河水便化为再普通不过的蓝色,一眼看去与寻常河流无异。河中怨魂煞气也不再升腾而出,反而沉入水底,离黄泉路越远,河便越发清冽,只那幽深冰寒仍与地府之中无二。

河岸风光也大有不同,时而蓝天白云晴空万里,时而风疏雨骤雷霆万钧,映入眼帘的色彩逐渐多了起来,绿树,红花,黄莺,褐雀,五彩斑斓宛若梦幻。

行了许久忘川才恍然大悟,这里,这里是人间啊。

再行久一些,把这山川访遍,风景看尽,忘川便又陷入百无聊赖当中,只偶尔人间有非人之气息波动,才会引起她的注目。

却说一日行至一处地界,河水流动突然发生剧变,一眼望去明明是一望无际的水面,水流却像撞上了什么屏障般击出巨浪,浪滔落下后,水流由那处分流向两边流去,沿着这肉眼不可视的屏障流淌许久,才再度合流,恢复正常。

这档事忘川尚是首次遇见。在她有限的认知中,忘川河水该是不可分割的,无论是实物还是虚物,都没理由能挡住忘川河的冲刷才是。

会是什么呢?她由水底钻出,游向那不可见之屏障,一靠近屏障十丈之内,便能感受到它强大的气场,越靠近,行动便越迟缓越艰难,她用尽所有力气,才勉强触摸到屏障,手掌贴近的瞬间,无形的空气中忽然汇聚出一道云色漩涡,一股强悍无匹的力量自漩涡中席卷而出,将她震出老远。

那是结界。

忘川见过结界,但她没见过如此强大的结界。无夷所居之山就设有结界,那阵势已算得上浩大,同眼前这结界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。它的力量之强,可以说是忘川平生仅见的。

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人物设立了这道结界,大抵,是她再修炼几千年也只能仰望的那种大人物吧,忘川想道。至于结界里是什么,为什么要设这结界,忘川倒是没有太关心。

正欲潜入水底,那漩涡却突然消失不见,继而出现的是一座无门之门,那门在屏障之内,忘川看不真切,只依稀能辨别两座门柱是由玉石雕砌而成,那本该设有门扇之处却是空着的,给人一种可自由进出的假象。

门里有人踏着石子小径,缓步而来。

她着轻罗裳,她踏莲花步,她腰肢款摆。

三千青丝如墨,随意地披散在肩,眉如远山含黛,目若璀璨星河,面似出水芙蓉,肤若桃花含笑,即便是此刻纤眉微凝神情怔忡,也仍旧是天上人间难得一见的绝色。

忘川看呆了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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